二十二月夜

💭

朴综星|白夜蝴蝶

*全文约1.6w

*耳机里应该:陶喆的 蝴蝶

 

 

 

00.

 

“ 每次一想到你 像雨过天晴

看见一只蝴蝶 飞过了废墟

我能撑得下去 我会忘了过去

是你让我找回新的生命 ”

 

 

 

01.

 

如果真要给我安上某个称号,我想我会是亲戚口中那个死活不肯结婚的叛逆剩女。所以为了规避争吵的风险,我今年索性玩起失踪,跟我妈说有的外企就是不过中国年,我还年轻,得以工作为重。

 

我妈也是真信,只顾着嗔怪我又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,多次嘱托我一个人在外地要注意身体,除夕太孤单就给她和我爸打电话。

 

我拖着行李说好,早就习惯了,别太担心。谈过工作后,她又唠了几句家常才舍得挂断电话。

 

很好,一个善意的谎言保住我不菲的年终奖,还留下了完美的单人旅行。

 

恰逢好友今年为了完成kpi,找了个假男友回A市见家长,而她的单身公寓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的避难所。我多次暗中许愿她最好不要和我妈碰上,以免我遭受无端指控,以及夺命连环男女混合双‘打’,要求我来年也带人回家。

 

那我可真是无福消受。

 

恋爱对我来说不是难事,难的是这个月谈的男友到下个月可能就已成过往,问起他的名字我都只能说,嗯嗯对,就是那个金融男。

 

但是好在,我从不玩脚踏两只船的游戏,顶多算无缝衔接的换乘恋爱。朋友说我有点道德感,但不多。我评价自己只是热情燃烧得特别快,了解完一个人后就开始觉得无趣,然后撤军。

 

我承认这不是值得效仿的恋爱观,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职恋人,但偏有人接收了提醒的信号还要飞蛾扑火,所以多数烂尾的结局对我和另一方来说,都是:活该。

 

爱也活该,痛也活该。

 

安置好行李后,我打车和朴成训在城南碰头。他自大学毕业归国后就留在C市,没半点要回A市的念头,以前我说他真是太明智了,回去确实没多少好日子过,还好我们都逃离了。

 

他到得稍早些,解释说,“下班早,今天报告提交后我就走了,”他手撑着下巴,扬起头抬了抬眉,“怎么,过年不回家啊?”

 

我摆放好刀叉,搓搓手,将手机调成静音,接过他的问句,“今年回去人财两空。首先得问‘谈没谈恋爱啊?’‘该谈啦 年纪不小啦!’然后被现场安排远程相亲,最后还得‘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,新年快乐哦!’完美献出我们这种劳苦人民的血汗钱。”我边讲边演,绘声绘色,朴成训忍笑忍得艰难。

 

我大意了,吃法餐时不适合让我的幽默登场。

 

“算了,我的事年年都那样,聊聊你吧。”我降低分贝,摊手,朝他挤眉弄眼,“阿姨跟我妈说你又恋爱了。”

 

朴成训叹了口气,“首先,没谈。其次,你解释一下‘又’的前因后果,否则算你诽谤啊。”

 

我笑笑,嚼了两口烩虾,说他大概是和异性合照忘记朋友圈屏蔽他妈了。朴成训失语,称这种低级错误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。

 

谈笑间,他手机突然一阵振动,料想他工作性质特殊,我忙提醒他接电话。

 

“在吃饭。”

 

“对,我发小。”

 

“我问问。”

 

我偏过头,眼神询问他怎么了,朴成训捂住手机尾部,悄声问道,“我大学好友,刚下班,待会儿介意一起喝点吗?”

 

没问题,我朝他点头。

 

“谁啊,还踩着点约你。”我抿了口红酒。

 

朴成训切下一小块肉眼牛排,“朴综星,”他咽下牛排后补充道,“衡合,国内红圈所,听过吧?他爸和他舅舅合伙开的。”

 

当然知道,大名鼎鼎的衡合事务所,去年全球百强律所,衡合的营收总额排五十三,年度营收超十亿美金。

 

我扶额,这哪是好友聚会,分明是太子爷等着被伺候呢。“喂,朴成训,你谈客户好歹挑个我不在的时间吧,这么公私不分?交易所都快把你人性磨没了。”

 

“真是好朋友,况且人也不是那种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,从基层干起的,你别仇富啊。”

 

怎么不仇富,我年终奖的花法要排列组合算着来寻求最优解,想到这类人购物的方式比‘除了这个 全部包起来’还要嚣张,我更是无能狂怒。

 

饭后散步两公里,我跟在朴成训身后吐槽了一路我那极品上司,他说实在干不了就辞了,好歹还有我爸当靠山。

 

“给老顽固打工会让灵魂出走的。”我拒绝。

 

“到了,”朴成训站定在地下楼梯口,传过几条简讯后,对上我的眼神,伸手拉过玻璃门,“他已经在了,女士优先。”

 

“喝啤酒啊?”见过厅前摆放的招牌,我疑惑。

 

“跟你说了好友聚会,等会要是想吃小锅米线都没人拦你。”朴成训单拎着包走在我前面引路,随后落座在靠窗台一桌。

 

我承认,第一眼看见朴综星时,我有些意外。

 

 

02.

 

是谁告诉我西装套装是红圈所律师的皮肤?

 

朴综星大概没料想我们到得这么快,朴成训坐在他对面时,他还戴着副黑框眼镜在翻阅文件,跟电话对面的人核实信息,语气颇为强硬。

 

但他穿着件深灰色毛衣,内搭领口很大,锁骨上悬着镶钻的字母‘J’项链,贴在空落落的肌肤上,看起来和这幅工作狂的模样不怎么匹配。

 

“怎么,你过年没假期?”待他挂掉电话后,朴成训开了瓶啤酒,顺手推到他面前。

 

“有,我用掉了年假准备连休。”他摘下眼镜后揉揉双眼,“天,工作太痛苦了。”连打两个哈欠后,他坐直,朝我抱歉地笑笑,“见笑了。”

 

“介绍一下,这位是我发小。”朴成训把着我的肩,一字一顿地念出我的名字,“这是朴综星,我大学好友。”

 

朴综星自觉地伸手,我礼貌回握,心想确实没什么架子,人还蛮好的。

 

他俩看样子也好些天没见,分分钟就聊得热火朝天,我听着酒馆里的R&B发愣,环绕着扫视了一圈,不料被朴成训的声音唤醒。

 

“今夜可以不狩猎吗?”他总是能轻易地在我雷点上横跳。

 

“话不能乱说,我只是看看环境。”我回应。

 

朴成训夹着嗓子学我说话,脸皱成一堆,他犯贱向来很有一套。但二十分钟后,他再度拥有‘脸皱成一堆’的表情,是因为老板的来电。

 

“潜在大客户今晚不飞纽约了,得去圆滑地陪伴。”他扬扬手机,我打趣说他七点半下班,十一点上班,工作玩的是速度与激情。

 

朴成训捞起一旁高脚凳上搭着的深棕色大衣,拍了一掌我的后脑勺,“综星哥,待会儿拜托你送她回家了。”

 

朴综星点点头说好,我蹙眉,眼神在他俩身上流转,直至朴成训消失在玻璃门前,我点评刚刚那一幕,“怎么感觉我像你俩的小孩?”

 

“不太准确,我不会带我的小孩来这里狩猎。”他若有所思地说道。

 

我眼睛瞪大,不过当然不介意,只是惊奇他竟会舒坦到敢开这种玩笑。而后,我的目光落在别处,“不过这里确实有点贫瘠,我暂时没有目标人选。”

 

“有点失望啊。”

 

“还好啦,本来就没打算…”我话音未落,就被朴综星打断。

 

“看来我没什么竞争力。”他嘴角向下垂,假装伤心地咽下两口酒。

 

我愣了两秒,转过头正好目光重叠,像系统出错似的,我俩突然大笑起来。我说不是,狩猎有时候也像算均分,要去掉一个最高分和一个最低分。

 

“你是最高分,朴成训是最低分。”我解释。

 

朴综星问我喜欢什么类型的,我实实在在地思考了好一阵,秉持着‘高岭之花无法企及’和‘兔子不吃窝边草’两种态度,紧接着将我的底细全盘托出。

 

“其实没有特定的类型,就是看眼缘。有的人看第一眼就会想靠近,有的人吃再多顿饭也止步于朋友。”

 

“但这对我都不重要,因为我恋爱确实谈不长。而且,相比不遗余力地爱某个人,我更希望确保自己能游刃有余地退身,也更在意分开后最快能多久走出来。”

 

朴综星问,没有例外吗。

 

我摇头,说没有有些绝对,应该是暂时没有。

 

“我怎么样?”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曲起的弧度正好卡住下颌角,语气清淡地开口。我惊诧,随即用微笑挡枪,揣着明白装糊涂,“很优秀啊,踏实努力不走捷径。”

 

“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,”朴综星开口,又举起酒瓶,玻璃杯壁相碰时发出清脆的声音,“假期愉快!”

 

妈的,我不会要被人泡了吧。

 

我暗忖,朴综星这人究竟是比我还没原则,连好友的发小都敢随便下手,还是他真想跟我有点什么稳定发展?

 

不过前者的可能性大太多,毕竟他应该在婚恋市场尤其吃香。哦不对,这种优质男不会在市场流通,通常已经被‘预订’。甚至门当户对的家庭早就将双方小孩打包,在合适的时间投递到同一处,我理解为,‘结婚’。

 

所以,跟我直白地表露,只是因为,我们好像都很‘随便’。

 

“没谈过你这种类型的。”我跟他阐述过我过于丰富的情史,想必他对我在感情上的处事风格已经有了刻板印象。

 

很好,现在只需要温柔地劝退,这样我还能保有一个背景强大的朋友,要是哪天我被无良老板折磨到失心疯,好歹还有门路替我维权。

 

 

 

03.

 

第二天醒来时,我仍觉得脑袋昏昏沉沉,顺着记忆抽丝剥茧,试探性地叫了叫朴综星的名字,确保无人应答后,才长舒了一口气。

 

按理来说,我一般不会喝到断片,但关于昨晚,我只能用‘残缺的PPT’来形容。主要是朴综星开了让气氛突变的头,我不仅没悬崖勒马,还添油加醋,实在难以预料后续发展。要是放在以前,大概在我睁眼的瞬间,身侧就会出现一张相对陌生的脸。

 

还好,事情只是在可控范围内一波三折地发展。

 

朴成训的电话打断我艰难的回忆,他说中午接我去一家私厨,C市口味比A市淡很多, 先吃两天融合菜适应适应我那张挑剔的嘴,我狂喝几口冰水提神醒脑,含糊不清地应了下来。

 

末了,他添补上一句,朴综星也在。

 

“他说你俩昨晚聊得挺投机,天都快亮才离开。”

“看不出来啊,你话这么多?”

 

我无言以对,确实是脑子里想不起半点后半夜的发展脉络,只好搪塞他,“偶尔吧。”

 

时钟跳转至11:32,我早半小时喝了杯咖啡消肿,涂了点带润色效果的防晒,胡乱梳了梳头,提着包就往楼下赶。将自己塞进副驾时,我没好气地问朴成训,“你一天到晚很闲啊?”

 

他瞥了眼后视镜,打过右转灯后朝主干道开,“有点良心行吗?我今天休息。”

 

我望着窗外车流发呆。今天天气不算好,阴沉沉一片,压得交通堵塞,久而久之我也觉得心情一般。约一刻钟,朴成训停了车,服务生在前引路,穿越两扇屏风后侧过身,缓缓撑起沉重的门。

 

朴综星坐在包厢里,抬眼迎接我和朴成训时,我才发现他和昨晚不太一样。

 

其实只是换成了无框镜片。

 

几秒之后,和朴综星眼神对上的瞬间,我突然很无奈,很想笑。

 

因为我从大门步行到包厢的几分钟得空检查昨晚忽视的讯息,却发现通讯录和微信列表都出现了崭新的联系人,对方的发来的语音信息仍旧是‘未读’状态。而我越想安慰自己‘断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’,越发现‘我好像真忘记了不该忘记的事情’。

 

那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,无心听服务生对于精致菜肴的介绍,就连朴成训起身去结账时都不忘念叨我心不在焉。

 

“想起来了吗?”

 

“我们没发生什么。”

 

“这么笃定?”

 

朴综星的反问倒是让我深吸一口气,首先,我醒来时上衣牛仔裤都没脱,其次,垃圾桶里没出现不该出现的物品。我捋清思路后重重地点点头,“我对自己一向很负责。”

 

他含笑,“那也对我负责吗?昨天接吻之后你可是说和我谈恋爱应该也很...”

 

我估摸着朴成训快要回包厢,忙挥挥手要朴综星中止话题,“我负责,咱俩私下再说,好吗?”我的头埋得很低,没敢直视他的眼睛。该死,是说今早怎么闻着上衣一股古龙水的味道。

 

平心而论,朴综星是我会一见钟情的类型。

 

他的长相属于极其有味道的一种,成熟的性感几乎和少年气平起平坐,中和得恰到好处。五官秀气,但骨骼走势锋利有量感。眼窝不浅,有时候双眼皮会突然变宽,瞬间从痞气切换到深情。

 

但确实世上男人千千万,朋友变成恋人容易,再原路返回就不是一回事了。如果真要问我怎么衡量‘跟天菜谈几个月恋爱’和‘跟行业大牛做长久的朋友’,那我肯定毫不犹豫择优录用后者。

 

“唯一一个要求,分手之后我们还做朋友。”

 

我压低声音跟朴综星谈判。

 

 

“我压力很大诶,还不算正式开始,你就跟我提分手的事。”他笑着喝了一口粥。

 

拜托,我压力才大吧,我刚想反驳,正巧撞上朴成训捏着发票回了包厢,我只好悻悻闭嘴。

 

临走前朴综星问需要送我回家吗,我尴尬笑笑后拒绝,朴成训‘哦?’了一声,接道,“可是你们不顺路吧?你回衡合得走环路,她只用往西开十五分钟就到了。”

 

见鬼了,我第一次会为拥有新男友而感到不自在。

 

我将毛衣往朴成训后座上一扔,见朴综星的A8驶离视线后,才得空深呼吸两下。系上安全带的瞬间,抬头盯着找停车票的朴成训欲言又止,他轻蔑地笑笑,“怎么?觉得哥今天有点帅?”

 

“我跟朴综星在一起了。”我故作镇静。

 

朴成训沉默良久,“意料之外,情理之中。”

 

“但是,年底我生日,你俩就算分手了都得一同出席。”

 

 

 

04.

 

值得一提的是,朴综星是恋爱里的六边形战士。

 

我很少对外夸奖另一半,但他确实面面俱到。

 

除夕夜他接我去他朋友的餐厅用餐,不料我生理期提前到来,他辗转四条街才碰上开门的便利店,离开时又从吧台下找出一双棉拖鞋让我换上,给出的理由竟然是,“猜到你今天会穿跟鞋,怕你脚凉。”

 

我复工的第一周,他周末飞来看我,耗上一整天陪我从无聊的肥皂剧看到悬疑探案也不嫌单调。周日还起了个大早跑超市里添补上我几乎快用完的厨房用纸,买了应季果蔬,顺路打包好我总是借口‘没时间’的可露丽。

 

恋爱三个月纪念日时恰逢他生日,我略估出自他手的大额礼物,三思后对折,回赠了块近六位数的手表,却不料被他退回,生拉硬拽拖着我去了家居店,要我和他商量着买洗浴用品,沙发上的靠枕,以及卧室里的香薰蜡烛。

 

后来我躺在他新买的床垫上问他,为什么是我。

 

他替我拨开额前碎发,笑笑说没有理由,又反问了同样的问题。我想了想,坦白我也觉得奇妙,可能是合眼缘吧。

 

但就是莫名其妙会变得更喜欢。

 

我回忆起五月初突发奇想飞往C市看他,航班抵达时已经迫近零点。那时候夜间依旧有些凉,我站在约定地点等待,提醒他我有携带红酒出席。

 

他没怪我过分突然的‘邀约’,见面时指间夹了两个高脚杯,看样子努力维持玻璃器皿间微妙的距离,以免它们在晚睡的城市里发出太大响动。

 

我皱着眉问他从哪里找来两个红酒杯的?这里太偏僻,超市几乎都关门。

 

朴综星保持着沉默直至身影靠近,凑在我耳边悄悄说,“偷的。”

 

然后又笑笑,快走几步超越我。我左手提着高跟鞋,右手捏着瓶口,小跑两下让他等等我。

 

“这石板路好凉,”晚间风蛰伏在暗处,我的身体率先作出反应,打了两个喷嚏,“好吧,我不能和你分得太开,热量散失太快。”

 

朴综星接过我的高跟鞋放在地上,把他的衬衣脱下搭在我肩上,于是他只剩一件老头衫,我憋笑说他好像我爸。他顺手捡起我的高跟鞋,说我得了便宜还卖乖。

 

我喂了一声,问他我们像不像流浪的,他说不像,像私奔的。我追问为什么,他说没有人会穿高跟鞋流浪,更不会拎着瓶红酒走街串巷。

 

春末夏初的街道仍残留着散不尽的凉意,节气也无法明晰地划分季与季的界碑,世界以最原始的姿态展现出‘混淆才是常态’。

 

我们绕了一圈,途径无数个月,最后安稳地落坐在公园的草坪斜坡上。

 

而随着大半瓶红酒下肚,谈论的焦点从玩笑逐渐演变成更为深刻的话题,朴综星的声音也在倒映的月光里越陷越深,最后沉沉地落进了眼前的湖底。

 

好像只是往属于我的一汪池水里扔过一块石头,不起任何涟漪,直直地坠入湖底,在我的秘密基地搁浅,奇妙的共振提醒我:

 

朴综星确实手持着一把斧头,砍向了那扇被泡到老旧腐朽的门。

 

他的手撑在身后,话锋一转,突然问起我为什么喜欢和他喝酒。我侧转身体,直勾勾地盯到他察觉我的眼神黏在他身上后又撇开,装作发呆似的自白着,“因为你酒品好,喝再多也不会失去理智。而且,你喝多后比较可爱。”

 

“可爱?”朴综星皱着眉,大概觉得我的话匪夷所思,但确实可爱不假,他自己不记得,不等于不存在,“我做什么了让你觉得可爱?”

 

我扬起嘴角,说他现在追问的样子就很可爱啊,不信自己会有可爱一面的时候也可爱,总而言之就是。

 

“就是什么?”他眼神落在我手边的酒杯上,我却突然忘记刚刚到底想说什么。

 

“我忘了…”随后干瘪地笑笑。

 

“天啊,真笨。”他轻轻敲了敲我的脑门。我佯装生气地把酒杯里剩下的红酒一股脑儿地全倒给他,说是啊真笨,所以你别和笨蛋喝酒了,会被传染的。

 

“你这是逃酒,回来!”

 

我计划起身小跑几步到长椅上避难,却不料被朴综星一把捏住手腕,借斜坡上重心不稳的理由凑巧踩滑,最后尴尬地跌坐在他大腿上。我移了移手的位置,哈哈笑了两声,“看吧,真传染了,你酒全撒自己身上了。”

 

“传染的途径有很多种,”他吞咽声适时地响起,“亲吻时也会。”

 

他瞬间破除安全距离,但又在快要吻上时突然刹车,“会传染吗?”他一字一顿地降落,挠得我心痒痒。

 

脑门一热,我说当然,随后横冲直撞地吻了上去。

 

彼时,呼吸间渲染出红酒味之间属于朴综星的味道,他的吻绵长濡湿,我甚至只能用虎牙轻咬两下他的舌尖,偷来换气时间不停嗅着他皮肤令人着迷又清醒的香气。

 

否则真的会醉,因为好像喝了太多。

 

 

 

05.

 

这么多年来,我自诩是个情绪稳定的人,处理问题时手腕强硬立场坚定,当然周围的人们对我的评价也大差不差,总能适时地转化成不同版本的‘溢美之词’,但万变不离其宗,内核还是:有点自私。

 

别误会,我在物质上极为大方,但爱情上抠搜得变态。

 

我想这还得归功于我哥那短暂又明媚的一生。作为满分线边缘的‘别人家的孩子’,他和未婚妻的爱情也惹人艳羡,但在我十七岁那年,他乘坐的飞机失事。

 

自此以后的十年,那位原本没见过几面的姐姐,总在各种被赋予意义的日子里拜访我家,关怀我爸妈的身体,为我的升学考试做打算。那时候我不懂,只觉得她热心善良。

 

我成年那天晚上她从加拿大赶回A市,推门的瞬间抱住我,她怀抱我身体的双手在我的后背紧紧牵合,像句号。

 

凌晨我在房间阳台上拆着堆砌成小山的生日礼物,幸福充盈到饱和状态,我却在姐姐送的礼盒里发现一封信。

 

是我哥过去写的。

 

信的内容我记不太清,可能是因为泪水模糊了记忆。但印象中哥哥写信的那年投资收益颇丰,和姐姐感情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,两人留学回国后连新家都安置妥当,但离完美就差临门一脚时却出了意外。

 

我擦干眼泪想下楼抱抱姐姐时,正好发现她和我妈坐在我哥的房间里聊天,她们大笑着聊他的糗事。我妈聊起他小时候尿裤子为了不被发现,还把裤子埋在后院的花盆里。姐姐听后拍手叫好,说哥哥求婚时因为太紧张膝盖一直抖,最后还摔进泳池里了。

 

漫长的沉默后,我窥见她握住姐姐的手,轻轻拍拍手背,“宝贝,你不用再频繁回来看我们了。朝前走,你还年轻。”

 

而后两个人的啜泣声起伏着。

 

我踮着脚尖躲到走廊上,黑暗中背靠着墙,眼泪却狂飙,我捂住嘴好让第三人的啜泣销声匿迹,但却无法阻止我的内心瞬间变得荒芜。

 

原来不仅是善良热心,她只是换了种方式延续同一种爱。尽管她口中鲜少出现我哥的名字,但我后知后觉:日复一日地过着所谓‘如常’的生活,是杀戮平稳情绪的要犯。人是无法完全忘却的,试图忘却更可能触底反弹,清空所有努力。

 

这就是爱情吗,我想,如果是的话,那也太残忍太沉重了。我害怕失去,比拥有无暇的幸福更害怕,所以在无限接近幸福时我会一拳把自己打回现实。

 

醒醒吧,总有一万种办法让玻璃碎掉。

 

这大概就是我和朴综星最大的区别。他不会这么想,他认定达成某种成就需要努力,爱情同理,完全不会上升到‘满减’制度。

 

我是个怪人,我的爱没有结局,是保质期被漏印的酸奶,是未开奖就知道‘谢谢惠顾’的彩票,是城市里冷气最足的高级商场奢侈品门店里walk in时永远‘缺货’的包袋。我在处理感情问题上总是幼稚地逃避,试图以‘跑得更快’搪塞自己。

 

但朴综星有着超乎他年龄的成熟,举止得体大方,有时候看起来像个小老头,开玩笑的,只是看起来像比我稳重的长辈。

 

所以初见时我还不怎么相信他比我小这回事,后来在吧台上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,我端详了几十秒他的身份证,才缓缓开口,说真是意料之外。

 

事实证明他的确可以依赖,值得依赖。虽然偶尔的畅想未来会让我沉默,但一想到我和他不出所料依旧没有未来时,我又笑着陪他构思。

 

我问过他,没有结尾的爱还值不值得继续。他屏息,反问我什么是结尾,我摇摇头说不知道。

 

“因为相爱,共处的时光让人感到幸福,那么分别时有不愉快的伤口,算有结尾还是没有结尾?有谁规定结尾的范式一定是‘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’吗?我想你不会觉得自己是公主,同理,我也不认为自己跟王子有半点关系。”

 

“有人早年声名鹊起,却英年早逝。有人四十岁家道中落债台高筑,六十岁东山再起富甲一方。换句话说,我们根本看不到结局,分开不算,死亡不算。就像你说的,草草收尾的感情是没有结局的,但谁又知道你所谓的‘结局’会被谁续写?”

 

他真挚的眼神灼烧我的焦虑不安时,我沉默着,颅内发出噼里啪啦木柴燃烧的声响。

 

看吧,他的确比我成熟很多。

 

 

 

06.

 

如此以往,也很好理解多年来我的淡薄和热情总是交替起伏。而因为太捉摸不透,有时会讨人嫌。但多数时候,感情还不足以能持续到他们能当面指责我的‘若即若离’,我就已经从停泊点再出发。

 

很俗气地说,朴综星是第一个。我发现我的眼睛有点舍不得离开他。

 

九月初的某天下午,他在订机票,手肘伫在书房的红木桌上,食指摩挲着下巴,皱着眉,好像很难抉择。我坐在窗台边,偏了偏脑袋,开始顺着光揣度他的心思。在合上书页的瞬间,我突然懂得认真观察一个人时,是怎样的心情。

 

喜欢。很喜欢。

 

他截获我明目张胆的偷窥后笑着问道,“为什么又被发现了?”我说凑巧的,你信吗。朴综星往后一靠,双手抱在胸前,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,“不信。你爱盯着我看,也爱在这件事情上撒谎。”

 

我笑得坐不太稳,目光却游离到窗外,避过他。

 

朴综星,你好自恋啊。我对着楼下那棵树自言自语。

 

喂,好歹给我一个爱盯着我看的理由吧,他凑到窗台边说,而后硬生生掰过我的脸,我盯着他的嘴唇发呆,说你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。

 

“切,没意思。”他揉了揉我的脸颊肉,又钻回电脑前。

 

“因为我爱你。”我回答道。

 

说完我却笑了,好像很不可思议,不是从我嘴里说出‘我爱你’这三个字很不可思议,而是我意识到我不再油嘴滑舌地表演这一表白绝技时,很不可思议。

 

可以吗,真的吗,对吗,我脑海里回响着很多问句。但我得不到答案。

 

朴综星也笑了,说他不爱听这个,爱听真话。我说这就是真话,爱信不信。

 

其实我也摇摆,因为我很难有信心把握好一段长久的感情,我无从知晓他还能在我的生活里拥有多长的‘保质期’,是否时刻能激活我的冲动与热情,是否有能力延长一朵花的花期。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度过多少这样的午后时光,被发现偷看他后还能狡辩还能拌嘴,或者直白地说,我不知道我们分手会在哪一天。

 

我们会分手。我竟然还是会这么想,不愧是我。

 

我彻底死心了。

 

我总在无限靠近幸福时,开始寻找‘毁于一旦’的按键,试图在满分感情里吹毛求疵,找到少有的纰漏,然后最大程度地使它扩张,最后变成心底的一块石头。

 

每一次,我都能不出所料地搞砸我的完美恋情。

 

所以当我意识到朴综星也逃脱不了这一引力后,我的心情再灰八度,他察觉到属于窗台的低温气候后警觉地合上了电脑,用椅背上的毛毯裹住我的肩,轻轻一揽,让我顺势靠在他怀里。

 

“我信,你说什么我都信。”他拍了拍我的背,像哄小孩一样,吻了吻我的额头。

 

我抬头看着他,又埋头在他怀里蹭蹭,伸手环抱住他的腰,问他怎么不说他也爱我。

 

朴综星很少说爱你这样的话,他不习惯太郑重地表达,但从不遗漏夸奖和由衷的赞美,所以代替‘我爱你’时,常听到的是‘爱你’ ‘想你’和‘等你回家’。

 

“爱你,我当然爱你。”

 

“好吧。”

 

“不信的话跟我结婚呗。”

 

“你是不是脑子有病?”

 

我光着脚小跑着躲开朴综星,他说我是胆小鬼,伸手企图将我重新揽回他的怀抱里,但是未果。于是我们围绕着客厅的小方桌,展开猫捉老鼠的游戏。

 

散落在地毯上的包装袋躺得安稳,沙发一侧垂下我的深灰色毛衣,半个袖子孤零零地凝固在空气里,红酒干涸成视线里的薄膜,大张旗鼓地在玻璃器皿上挂壁。我认输地瘫倒在沙发上,仰着头眯眼,大口喘气说不玩了不玩了,指指面前,“万一酒杯被摔碎收拾起来很麻烦的。”

 

朴综星也学我的样子倒下,而后猫着腰往我怀里钻,最后在我大腿着陆。他闪着眼神朝我笑,我说这个角度看我会很丑诶,于是伸手轻轻覆住他的双眼,让他赶紧起来坐好。

 

他只是笑,什么也不说,什么也不做。我抖抖膝盖,“我跟你说话呢。”

 

“我知道,再靠一会儿。”他握住我的手腕,好让我寸步难行。很狡猾吧,我却只能无奈地给他一记爆栗,完事还得在他吃痛皱眉时揉散他眉心的山川。

 

让我留在你身边吧,朴综星缓缓开口。

 

我的手掌仍旧遮挡住他的双眼。

 

 

 

07.

 

人与人的缘分像闯迷宫,运气好的时候能一次通关,运气要是差,得在里面碰壁碰到怀疑人生,消耗掉耐心与氧气,再不情不愿地等待‘game over’的倒计时。

 

所以我在想,我和朴综星已经谈了八个月恋爱,磨合成这样究竟算对缘分的消耗,还是说进展顺利?

 

朴综星熟知我有‘前科’,明了我黯淡的眼神是因为什么火突然熄灭,他也不再多说要留在我身边这种话。有时候我觉得挺好的,留足了彼此的空间,有时候我又在想,他或许只是在等我开口讲分开。

 

我有病,这是毋庸置疑的,长期稳定的关系反而会让我变得焦躁不安,心生龃龉。但我无从下手,因为系铃人早已离开,甚至还有比我更糟的线团自顾不暇。寻求治疗方法是奢侈的,所以病到一蹶不振好像是最好的。

 

朴综星知道我的过去,他说他理解我,但是我依稀记得那次他只是抱紧我,我才意识到,爱不是解决办法,多爱都不行。我对他说,不要理解我,要全身而退。

 

后来有天夜深躺在床上,我问他书柜旁边的落地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,以前不是说这种灯牵线总是太杂乱吗?他的鼻息很清晰,我猜出他刚刚轻笑了两声,很奇怪,他嘴角动动弧度我都有心电感应。

 

灯突然暗下一个度,他挪了挪身子,但实际我俩的距离仍旧保持二十厘米。朴综星轻描淡写,说逛到合适就买了,我‘哦’了一声说他挺随便的,他双臂抱在胸前,沉默几秒后回应我,“也没有吧?我很随便吗?”

 

我摇摇头,我觉得他对我随便一点很好啊,因为我也随便,所以我喜欢他随便。但讨厌他平和,讨厌他温柔,讨厌他‘随便’地对待别人,所以告诉朴综星他一点也不随便。

 

朴综星盯着天花板,仿佛要灼烧出一个洞眼,他问我今天真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。我说好土,听到这种话感觉耳朵都要麻掉。

 

他哈哈大笑几声说不是故意的,我骂骂咧咧说要是故意的就得把他踹下床,根本聊不下去。我又想起这是他的床,找补着说可能我会换衣服走人,然后跟朋友说今天运气好,碰上难得一见的文青战神,但是我耐受等级不够,刚开了个头就让我兴致全无。

 

语罢,轮到我们一同大笑,什么狗屁第一次见面,我们躺在这张床上的次数已经不能用手指来计数了。但以假弄真的玩笑被玩成加密通话,我猜朴综星只是很爱给自己突然加戏,与此同时还要我完美配合。

 

我能做到吗,如果需要每次都完美配合。

 

我侧过身,手指摩挲着他半张脸,心里涌起一股酸涩,眨着眼风干眼泪,话题一转,祈求他再多讲些他的事情。

 

他转过身,捏了捏我的鼻子,又用手背试探眼皮的温度。我猜他什么都知道。

 

但我不适应他在我抽象的爱里占据上风,自然而然地侵蚀着我预设的‘理智’的边缘线。

 

尽管我爱他,想念他,几乎快打破我旧时的习惯。所以快乐,所以痛苦。仿佛冗杂的电缆将我的世界五花大绑,跳闸时,我的世界昏暗,没有火光;通电时,我痛苦,明亮,迸出灼眼的光芒,散发着强烈的吸引力,但那会带来从未有过的伤口。

 

但我不抗拒,甚至享受他带来的欢愉与痛苦。自我折磨在那之间,是一种窒息达到阈值时生出的快感。

 

爱上一个人,就像藤蔓缠绕足踝,会踮起脚往上触碰,但努力多几次,也再没有力气,所以爱能以不同形式被表达,咆哮算,温着声音彻夜长谈算,怀抱着对方规划未来的蓝图算。

 

放弃也算。

 

这样的念头会发酵,变得膨松又刺痛。第一滴来自夏季的雨咽下和迟来的青春期并生的苦果,肿胀成连绵不断的阴天里最灰暗的陷阱,好像一不留神,就会蓄力报复每个赤手空拳的行人,好让他们变得狼狈。而即便早有预备携伞出行的路人,也躲不过严丝密缝的潮湿。

 

我以为我们之间会这样冷热上百次,最终在感情被耗尽的瞬间由释怀展开离别的序幕,但出乎我意料的是,朴综星在10月9日23:37向我提出分手。

 

 

 

08.

 

秋天确实一阵热一阵冷,我缩着身子钻进餐厅,熟练地跟帮忙开门的服务生说,“两位,谢谢。”

 

她疑惑的眼神瞟向我背后,在我沉默的两秒里大概自我说服过:我所谓的‘两位’是‘另一位暂时在路途中’。

 

我在心底骂了自己一百遍‘疯了吧你’,但脱口而出的只剩叠加微笑的‘口误,抱歉,只有我一位。’

 

这顿饭吃得我索然无味,是的,我气不过。

 

凭什么啊?凭什么是朴综星提的分手,凭什么我要无端冒出‘两位’这该死的习惯,凭什么他说完‘我只是用你对别人的方式对你,你就受不了了?’我就哑口无言缴械投降?

 

最古怪的不是我们分手之后演变成陌生人,而是他仍旧大方接受我妈邀约,甚至在我难得周末回家时碰上,冒出一句,“坐啊,站着干嘛,别客气。”

 

我咬着唇跟他挤眉弄眼,趁我妈盛汤的间隙小声问,“你有病吧?我妈知道我们分手了,你还来?”

 

朴综星不咸不淡地看了我一眼,说他来我妈家吃饭,我也来我妈家吃饭,正好碰上了而已,如果我觉得不方便,我可以先走。

 

我走?我摁住他的筷子,阐明这是我家,却被我妈一汤匙柄敲了敲脑袋,“这是我家,我想谁来吃饭就谁来。”

 

背靠大树好乘凉,朴综星朝我笑笑,嘴侧的小弧度碍眼得我想用p图软件的‘除皱’给他一键消除。

 

我起身两步跨进厨房,有些无奈地问我妈,“请问你知道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实吗?”她一边削水果一边说,“知道啊,你俩都说了。”

 

“知道你还让他来家里?不是,这不合理吧?”

 

“又没碍着你,你管那么宽。”我妈刀尖插上一块苹果,硬生生往我嘴里怼。

 

甚至这都不算什么。

 

最最恶劣的一回,是我爸一意孤行要钓鱼,原本只是‘询问’,到朴综星那儿却变成‘我来陪您’,结果我爸一身老骨头,在下坡时摔倒,骨折半个月。

 

摔倒就算了,这事儿我愣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,直到有天我医院工作的高中同学久违地联系我,问我什么时候结的婚,怎么大家都不知道。

 

我什么时候结的婚?我跟谁结的婚?

 

她解释说在住院部看见我爸了,有个相貌出众的年轻男人每天都来照顾他,陪着聊天帮忙按摩,可上心了。

 

我刚想说我单身啊,怎么回事。嘴还没张,突然意识到罪魁祸首是谁,三两句结束话题,给朴综星打了通电话。

 

“我爸摔伤住院了?你每天还去照顾他?”

 

“嗯,怎么。”

 

“你为什么不跟我说?”

 

“不是你说我们已经分手了,就不用太亲近,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吗?而且叔叔让我不要告诉你,我斟酌了一下,决定还是听叔叔的。”

 

“朴综星,你是不是恨我恨得不行?非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刺激我?”

 

“你好像真的很把自己当回事啊。”

 

我们不愉快的通话就这么结束了。我百思不得其解,怎么恋爱期间没发觉他惹毛别人很有一套?分手之后犯贱的功力倒是稳步提升,大杀四方。

 

我后来出差,跟朴成训在咖啡厅见了一面,跟他大肆吐槽朴综星惊奇的脑回路,以及分手后对我的家人死缠烂打这件事。

 

他瘪嘴,说这不是胡闹吗?

 

我拍手叫好,“是吧是吧,你也觉得他胡闹,天啊,终于有人跟我是同一艘船的了!”

 

他曲起食指,叩了叩桌面,“我说你俩,都在胡闹。”

 

“这跟那些‘离异但同居’的夫妻有什么区别?或者说,就好像养了个孩子,今天住你家,明天住我家一样离谱。”

 

朴成训说我跟朴综星在这事儿上,顶多算‘乌龟配王八’,我不服,他又说人得信‘一物降一物’的理。

 

行啊,信,但是我得是前面的‘一物’。

 

“你们都别祸害别人,赶紧复合得了。”

 

天方夜谭,原本我还为自己对待感情的态度感到自责,现在没有丝毫负罪感。

 

多谢啊,朴综星。

 

 

 

09.

 

12月1日18:04

 

我传简讯问朴成训,不是不带家属吗?朴成训回,“只是恰好你没有。”

 

很匪夷所思吧,又不是朴综星生日,他带个女伴是什么意思?

 

我是在拎着蛋糕踏入包厢后的第五分钟发觉的,不知道是因为中午吃的太饱,还是室内暖气太足,我竟然丝毫没有胃口。

 

胡乱扒拉几口敷衍了事后,我开始沉默着解剖一块可怜的苦瓜,朴成训问我,这苦瓜尝起来有点酸吧?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,不解气,又偷摸踩了他一脚。

 

无巧不成书,服务生敲门,送来了‘朴综星先生’订的蛋糕,他稳坐着,身旁的女伴快速起身,甜甜蜜蜜地送到朴成训面前,“成训哥哥,生日快乐!”

 

我崩溃了。

 

惩罚我可以有一万种办法,但绝不是朴综星‘魔法攻击’这种。

 

我以为朴成训看在我也送了蛋糕的面子上,好歹会先切我的。没想到他笑得花枝乱颤,分完蛋糕说,“要不再让餐厅拿切块顶一下?好像不太够。”,也没回忆起我孤苦伶仃的蒙布朗就在他背后的柜台上。

 

这一张圆桌上,半数是陌生面孔,半数是熟人,朴综星好巧不巧就坐在分界点。这种感觉真挺奇妙的,我们曾无话不谈,做过数不清的亲密动作,甚至要是没分手,他刚刚剥的虾应该会被我吃掉,而不是被别人吃掉。

 

烦死了,我明明很喜欢吃虾,但今天硬是一筷子都没夹,光逮着面前的酸萝卜老鸭汤喝。

 

觥筹交错与我无关,谈笑风生也与我无关,甚至生日时传统的连转场续二场都让我兴致缺缺。迫近九点,大家起身准备离开,我站在台阶边缘跟朴成训说今天受了寒,头有点昏,就不继续了。

 

我也不止一次后悔今天逞强穿了RC的细跟靴,踩在柔软的地毯上,总感觉步履沉重,像陷入沼泽。但我自认为演得不错,至少除了朴成训之外,没人看穿我的‘台本’。以至于我笑着跟大家告别时,还有关系不错的朋友往我手里塞了两个暖宝宝。

 

但报应总是来的太快,我在踩空楼梯的瞬间,只想起一件事。年中陪好友去烧香,出了寺庙有位老先生拦住我说今年要少撒谎,否则容易反噬。

 

我醒来地很不是时候,不是检查完发现并无大碍所以在家里躺着,也不是闻着消毒水味出现在病床上。而是在闭塞的救护车里,身旁是早有新欢的朴综星。于是装睡成为我的缓兵之计,毕竟在前任面前踩空摔倒真挺没面子。

 

我决定在进医院的瞬间醒来,这样朴综星就可以大方离开,我们也不会有过多的尴尬相处时间。不过显然朴综星不会让我好受,我猜他以前没吃过女人对他忽冷忽热的瘪,所以尤为记恨我,当然我也不是故意的。

 

接受完全身检查后,我被告知脚踝并无大碍,只是扭伤,但昏倒值得重视,“减少饮用含咖啡因的饮品,调整作息时间,你们年轻人真的很容易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,像你这种心律失常是因为心脏收缩功能出现障碍,导致心脏无法为其他器官组织供应足够的血氧。引起脑供血不足时,所以你昏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”

 

我点点头,朴综星不耐烦地将他的外套搭在我空落落的肩膀上,我随意抖抖身体好让他的物件从我身体上剥落,但目光故意仍旧停留在医生身上。

 

“你们小两口也别吵架了,回家之后多照顾照顾你老婆,注意忌辛辣食品。”

 

待医生走后,我往后一靠,盯着朴综星的背影冷嘲热讽问他怎么还不走,没听见医生说让他回家照顾他老婆吗?

 

他转过身,眼眶红了大半,“你向来都是这么不领情吗?”

 

“我哪句话说错了?你跟我,前任关系,你撇下现女友陪我来医院,你觉得你给的这个情,我要是领了,有道德吗?”

 

“你跟我说道德?两三个月前,你每天都以一种‘幸福就是完全不幸’的眼神看待我们之间的感情,你对我公平吗?”

 

“是,我承认我对你是不太好,我错了,我后悔了行吗。但这也不影响你谈新女友啊,你现在站在这里跟我理论这些有什么用?”

 

之后朴综星什么也没说,我却因为吵架急红了眼。好奇怪,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解决问题,所以难得和他争吵,向来只有沉默和冷战。

 

他替我拉好被角,把外套搭在被子上,在他大步走开去走廊接电话的时间内,我望着天花板沉沉睡去了。

 

 

 

10.

 

那几个小时,是由几个锈迹斑斑的梦冗杂地勾勒成的。

 

我回到了小时候,那天哥哥第一次带姐姐回家。我出于好心,对姐姐百般刁难,希望她从此偏移轨迹,再也不用花掉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去释怀另一半的离开。但故事的最后,是她站在后院泳池边,朝二楼阳台的我挥手,嘴形在说,“谢谢你。”

 

缺席我十八岁成人礼的哥哥,出现在了我的高中毕业典礼上。他站在我左侧,替我戴上了他没能亲手送出的手链,悄声问我,“你谈恋爱了?这戒指?”我忙将手缩回,否认说才没有。他释然地笑笑,“跟哥哥说也没什么嘛,还能让哥哥给你把把关。”

 

我在三十岁那年,也就是两年后,参加了朴综星的婚礼。我坐在席位上鼓掌,笑着祝贺他们的结合,但却不再感觉自由。耳畔回响着‘我愿意’时,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我曾一次次地用冰刀灼烧他的真诚,刀化作水时自然忘却了过去的行径,但窟窿眼代替它存活着。

 

惊醒来的瞬间,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苍白的04:27。

 

彼时,朴综星正趴在我的病床边。我盯着他因为呼吸而浅浅起伏的身体,我承认后悔了,我确实在意。

 

家人的离世带给我毁灭性的打击,我却因为青春期的执拗将大量悲伤压缩成药片,含着眼泪吞服。温柔的爱继续投影在了他生前的爱人身上,而在那最近的距离里,我就站在阴影之下。

 

我变得无法耐心地等候爱有结果,因为我本身就是一地碎片,也不愿有人为了拼凑我而满手伤痕。我害怕幸福达到顶峰之后只能走下坡路,只好自私地提前退出,我逃避,以为这就是权宜之计。

 

所以我曾经希望我是自由的,因为‘失去’是我耳边的丧钟,但遇见朴综星之后,我发现我对‘自由’的理解太片面太单调。

 

想到这些,我又因为太混乱而头疼。

 

朴综星好像是被我的眼神挠醒的,他皱了皱眉,问我是不是睡得不安稳才醒这么早。我敏锐地察觉到眼皮烫得有些沉重,别过眼,盯着地板上的棉拖鞋故作轻松地开口,“我没事了,你早点回去,别让家里人误会。”

 

“我堂妹,有什么好误会的。”朴综星淡淡开口。

 

我突然变得皱巴巴的,不像我,像被海浪无限次拍湿的沙滩,“朴综星,你应该很讨厌我吧?”

 

对啊,他回答得很快,没有丝毫犹豫。

 

“非常讨厌你。”

 

“讨厌你像个木头不懂怎么坦然接受爱,一次次将我的热情悉数扑灭。讨厌你随便定义结局,将解说想得复杂繁冗,但就是不愿相信有的东西能超越结局。也讨厌你过去不知道后悔,总让自己麻木下坠,即便现在后悔了也不愿意对自己忠实,这件事。”

 

我是个犟骨头,这一点我承认,我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过起伏的心情后,“我真的很感恩你不遗余力地爱我,所以我对不起你,也后悔以前对你放那么多狠话。明明是我最开始第一眼见你就觉得很喜欢,但是... ...”

 

“去年春天,你来机场接朴成训,那时候我正好站在T3航站楼厅内打电话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平静,“你咬着发圈,一边走一边用手抓着头发胡乱地梳着。我注意到你身上的短袖是动物救助基金会的,我想你真是漂亮又善良,也误会‘你俩还挺般配’。”

 

“夏天,有一次我从西雅图探完亲回国,和朴成训在酒吧见面,他说他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因为支教前些天在山区中暑了,下楼梯的时候还踩空,在操场摔了个狗吃屎。我说这人可真够倒霉的,他笑笑,给我看了你们的宣传视频,我才反应过来那是你。”

 

“我问朴成训什么时候可以介绍我们认识,但他说你那时候正在谈恋爱,犹豫过后补充,‘就算都单身,你们也不合适。’我那时候不懂他什么意思,但知道这关乎你的隐私,也没再追问。”

 

“十一月,我出差去往你工作的城市。那天晚高峰塞车塞得人要命,我透过车窗,看见你将伞借给过马路的老年人,自己淋着雨走了一段,突然蹲在地上开始抱头痛哭。我被拴在车流中央,只是驶过一个红绿灯,就发现你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。”

 

“我开始琢磨起朴成训给我的这个理由,想到我身边有一个回避性依恋人格的朋友,我猜想你或许也有一些类似情结。后来我因为业务往来需要见他一面,却被告知他回A市了,那天是你哥哥的十周年忌日。我关心你还好吗,他只说,‘她和她嫂子在一起,没什么事。’霎那间,心里的谜团消散大半。”

 

我哑然,所以朴综星什么都知道。他来爱我的方式,是让自己先站在沼泽地之中,再拉我起身吗?“你怎么就能确定,我一定会回头。”

 

他舔了舔嘴唇,“当然不确定,甚至可以说我没有多大胜算,只是赌。我俗气地因为一面之缘就爱上你,这在一个讲究理智的律师身上本就不可思议,但我是失败了九次,只要你问我还想不想再试试,我也会在第十次举手的那种人。”

 

“所以我只能什么都做,鼓起勇气去试错,要在你这里碰壁碰到‘我也不愿相信爱’才肯罢休。但我更想,拉起你,让你站在我身边,发自内心地觉得我们能陪对方很久很久。”

 

我捏起床头的水杯,喝了两口润润干涸的嗓子,“你好像成功了。”

 

后悔,害怕,思念,这曾是我在恋情结束后绝对感受不到的情绪。

 

我所有的伪装,明艳又缥缈,所以在混淆的世界里存活得安稳。但有一天有人递给我一份‘高纯度’的真心,示意我可以随意践踏它,我遵守原有的规则照做了,却后知后觉后悔,只能在卸下面具后开始祈求原谅。

 

“朴综星,我特别,特别感谢你抛下成见继续爱我。”

 

“不是继续,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。”

 

爱是平淡,细水长流,是挂念,爱屋及乌,也是在暴雨夜溺死的每一片落叶,在废墟顶空盘旋的千万只蝴蝶。当我停止跟自己追逐时,窗前驻足一只蝴蝶,衔来了漫长的春天。

 

融化了我身体里长达十年的积雪。

 

 

 

“每次一见到你 就心存感激

 现在我能坦然面对自己

 我会永远珍惜 我会永远爱你

 在我心底的你位置没有人能代替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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